【紀檢人?手記】緬懷繼父

發布時間:2017-06-18 09:39:47   來源:文山州紀委

我從縣城趕到家里時,父親已經停止呼吸。大哥坐在沙發上,把父親枕在懷里,悲傷而又茫然地看著聞訊趕來的鄉親。我俯下身去,輕輕摸了摸父親的手和臉,依然柔軟而溫暖,父親好似睡著了一般,于是我又用手探了探父親的鼻息,還學著老中醫的樣子,把手指搭在父親手腕內側為父親切脈,奇跡沒有發生,就如看到的一樣,老人家的心跳和呼吸全都安靜下來,我知道父親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

見我站起身來,鄉親們開始張羅著給父親理發、洗澡、換壽衣,搭設靈堂,緊接著村長和族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也來到家里,和我商量父親的后事。

在我的家鄉,對于料理離世老人的后事,村里有一套簡單而有效的辦法,主人家只要把請客名單和伙食檔次告訴村長,幾位村干部很快就會把費用預算、任務分配和人員安排確定下來。到了下午,訃告和執事榜貼到墻上,報喪、采買、記帳、煮飯、做菜、收洗碗筷、砍柴、抬壽木、抬墓碑、砌墳等林林總總的任務和人員安排,寫得詳細而具體,鄉親們來到執事榜前找到自己的名字,根據村里安排的任務,就開始各自找事做。家家都有老人,鄉親們就算有些人家平日里不大往來,或是偶爾有些這樣那樣的摩擦或矛盾,但只要遇到喪葬這樣的大事,就全都會趕來盡心盡力地幫忙。所以事務雖然繁雜,倒也不顯得忙亂。

父親去世的這一年,正趕上農歷壬辰年,恰好是我的本命年。在陪伴我的三十六個春秋里,父親沒對我講過多少做人的大道理,也從來沒有要求我樹立過什么遠大理想和志向,我所感受到的父愛,絕不是那種厚重得要用“如山”來形容的愛。在父親的世界里,沒有棍棒,沒有呵斥,甚至沒有一句責備的話語,就象流水雕琢河岸邊的巖石一般,父親在堅守和沉默中,用一種以樸素善念為支撐的無形力量,悄無聲息地培養我的人格,塑造我的個性,直至影響我的一生。

說起我和父親的故事,要從一顆荔枝開始。年歲記不清了,那時差不多是我記憶的開端。記得有幾個外地來的客商,來到我家廈檐下歇腳,父親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甚至還把平時不大舍得抽的紙煙拿出來遞了一圈。抽完煙,幾個客商從背籃里拿出一串荔枝,邊和父親聊天邊自顧自吃起來。也許他們沒在意,也許他們真的很吝嗇,竟然沒有一個人遞顆荔枝給父親,以及父親身邊那個饞得快要流口水,睜大眼睛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吃東西的男孩。吃完荔枝,幾個客商起身告辭,父親依然很熱情地把他們送走。

看著地上留下的一大堆荔枝皮和荔枝核,我的眼睛開始不停地搜尋起來。剛才看到那些人很享受的樣子,我想這白玉團似的荔枝一定美味絕了,那時真的很想象他們一樣美美地吃上一顆。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些時候,我真的在荔枝皮和荔枝核堆成的小山上找到了一顆又小又癟的荔枝,于是迫不急待地撿起來,學著那些客商的樣子,小心翼翼把荔枝剝干凈,準備享受這從來沒有嘗過的美味。

就在我剛準備把荔枝放進嘴里的時候,父親不知什么時候拿著把掃帚站到我面前。“扔掉。”父親的話語還算平和,但我沒聽父親的話,把雙手和手里的荔枝藏在身后,倔強的看著父親,畢竟這是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又費了很大力氣才剝干凈的荔枝,怎么能說扔掉就扔掉呢。“扔掉!”父親的話語突然變得異常嚴厲,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父親就走過來從我手里奪過荔枝,用盡全力把荔枝摔得老遠,也不顧我眼里的淚水象斷線的珠子一般灑落下來。掃完地上的垃圾,父親這才坐下來把我抱到懷里,語重心長地說了句:“人,要有人格!”雖然那時我還不懂“人格”的意思,但不能吃別人扔掉的東西的道理,卻在我內心深處根深蒂固地樹立起來。后來上學學到“廉者不受嗟來之食”這句可能連父親都不知道的話時,我就更理解了父親的苦衷。現在想來,那時父親也許只是心疼我,才要把自己對那些吝嗇客商的火氣發在我身上,但父親這唯一的一次雷霆之怒,卻在我的記憶開端即在我內心深處種下一顆自尊自愛的種子,讓我受益終生。

我上小學后,父親多了一個儀式。記得每次要買鋼筆或是圓珠筆時,父親都不會讓我獨自去買,而是拉著我走到供銷社的文具柜前,選好我中意的筆,很莊重地找來凳子坐下,從兜里掏出煙殼紙在柜臺上展開壓平,很瀟灑在煙殼紙上“刷刷刷”地劃上幾筆,然后告訴售貨員說這支不好寫,再換一支,直到滿意為止,毫不顧忌那些年輕售貨員的難看臉色。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父親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特別是父親寫字的樣子,實在瀟灑極了。但事物在發展,我也在成長。上了高年級后我突然發現,父親在煙殼紙上劃的就是些彎彎曲曲的線條,而父親就連寫自己的名字都有些困難。發現這個問題后,我開始不大樂意父親親自為我買筆,父親這個延續了好多年的神圣儀式才宣告結束。現在常聽到有些朋友抱怨說自己孩子的成績,竟然連那些父母都沒有讀過什么書的農村孩子都不如,其實他們不懂,只要有心,什么樣的父母都可以培養出優秀的孩子。

在成長的過程中,幫我重新走上正路的,是父親的一句話。上初二時,由于我的英語成績不太理想,父親設法把我轉到鄰鎮的縣四中,但沒想到這次轉學差點讓我誤入歧途。突然離開父母,我象只脫籠的小鳥,先是在欣喜和激動中自由自在地飛翔,但很快就迷失了方向。由于進入最叛逆的年齡階段,轉到新學校后不久,我就接觸到了一些社會上的不良少年,開始學著抽煙、喝酒、賭博,時不時還會跑到街上打架鬧事,成績一落千丈,短短一個學年就完成了從“尖子生”到“釘子生”的蛻變。眼看我一步步滑向墮落的泥塘,母親流著淚多次勸說無效后,只得找來小學時曾教過我的姨父幫著做思想工作。姨父把我單獨叫到樓上,絮絮叨叨說了一下午話,到了晚飯時間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父親等了半天見姨父和我沒下樓,終于忍不住走上樓來,對著姨父說了句:“說完了沒有,說完快下樓吃飯,娃娃餓了!”弄得姨父多少有些尷尬。現在回想起來,那天下午姨父說的話我一句沒聽進去,倒是父親這句“娃娃餓了”,讓我突然想到母親的眼淚和父親的無奈,想到自己還只是個“娃娃”,從此收斂很多,靜下心來重新拾起課本。

我中專畢業時,父親送給我的禮物,是一包香煙。記得去縣里參加分配會議的那天,剛準備出門,父親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包“紅河88”遞給我,對于尋常百姓來說,這煙那時差不多是能想得到的最好的香煙了。“拿著吧,別怪爹教你學壞,你現在已經是公家人,咱老王家也沒什么親戚在縣里當領導,我和你媽只能扶你到這里,以后過得好不好,只能靠你自己。抽不抽煙你自己決定,但要記得多給領導和同事敬敬煙,將心比心,你對領導和同事好,人家也不會虧待你。”看到我手足無措的樣子,父親就直接把香煙放到我的衣兜里。

忙了幾天,總算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單位上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做,似乎都抽不出時間來悲傷,但看著父親那新壘起來的墳堆,我內心還是無可避免地被眼淚淹成海洋。

父親一生沒干過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按他自己的話說,這輩子最引以為榮的,就是為世代務農的老王家培養出了一名“公家人”。雖然父親對自己一生的辛勞和付出總是輕描淡寫,一笑而過,但只有我知道,父親的偉大遠不止這些……

在我的生命里,曾經有過兩個性格迥異卻又都至關重要的男人。一個厭倦了鄉間的貧窮與平淡,渴望著到外面去闖蕩,最后終于拋開一切獨自到外面流浪去了。另一個從小失去父親,少年時代就開始到處漂泊,早已被顛沛流離的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向往過上一種安穩寧靜而又與世無爭的生活。前一個人給了我生命,后一個人成了我的父親。

父親來到我們家時,我剛出生幾個月,尚在襁褓之中。如果不是別人告訴我,我一定不會知道父親并非生身之人,因為從小到大,父親待我和哥哥不僅視如己出,甚至都超出這個標準好得有些過分,而父親的這種好在我又有了弟弟妹妹后也從未有過絲毫改變。也許父親的經歷讓他深刻體驗過從小失去父親的痛苦,也許父親生就一副慈悲心腸,不管是何原因,父親對我和哥哥以及弟弟妹妹,都是一樣的悉心撫養,放任但不放縱,慈愛而不嬌慣。遍觀當下,離異后重新組建的家庭越來越多,如果人們都能如我父親一般盡心盡力地善待對方子女,夫妻離異也許成不了一個社會問題。

也許,去除浮躁,回歸寧靜,堅守人性的純樸與善良,持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過一份與世無爭的生活,也是人生的另一種選擇,就如父親!悲痛之余,我也對自己的人生價值有了新的理解和認識,知道了以后該珍惜或是追求些什么。(馬關縣紀委  王成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