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是標準的菜農(nóng),一生在土地上辛勤勞作,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平凡如草芥、渺小似蜉蝣,然而他們卻是我佩服和敬重的人,我佩服他們骨子里對土地的敬愛,對生活的執(zhí)著,面對困難的無畏。
種菜秧是公婆賺取生活費用的唯一方式。他們佝僂著身軀在幾分薄地上撒種、除草、施肥、澆水,日復一日。到了趕集日,把菜苗拿到集市上出售后,二老便會一遍一遍地數(shù)著沾滿泥土與汗?jié)n的小錢,然后一張張地攤平了,再分門別類地疊扎成小捆,匯聚到他們的錢匣里。這是一個讓人心酸的錢匣,一個不知用了幾代人的半拉子木箱,約有一個肥皂箱那么大。箱子原來的漆皮早就磨光了,只在一個角還能依稀看到一抹黑漆與金粉涂畫的元寶。箱子里依次擺放著一元、五角、兩角和一角的紙幣,縱然成捆成堆,可將它們?nèi)妓偷姐y行里,或許還換不到一張“毛爺爺”。除了用于維持全家基本生活的開銷,能真正留在錢匣里的錢其實少得可憐。
聽愛人說,早些時候,公婆就曾立下宏愿,要蓋一間像模像樣的大房子,于是,今兒湊錢買一根柱子,明兒再買一根椽子。如此循環(huán)往復,及至所有的材料都湊足準備建房時,一部分木材已殘缺不堪,有的裂縫,有的被蟲蛀。有了木料就開始造土坯,這是一件浩繁的工程,得把土碾壓嚴實,再施以人力反復錘、打,如此方可裁切出均勻厚實的土坯。及至皓月當空,別人家都睡了,公婆還在月色下勞作著,公公套著絆子在前面拉,婆婆在后面推,兩位老人就像青川江上的船工與纖夫,一步一挪,用盡全身之力才能把整整一花輪車的土坯拉回家。
生活如此艱辛,可兩位老人卻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怨懟,滿臉滿身的汗水終于換來了回報。到了起梁豎架的那一天,全村男女老少都來捧場,公婆那個高興啊,仿佛天底下所有的驕傲與志得意滿都寫在了臉上。
剛剛圓了安居夢,逐漸長大的孩子又到了求學的關鍵時期。公婆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為早一日湊夠孩子的學費,二老只能繼續(xù)與土地廝磨。精耕細作,定時澆水,夜晚,點上馬燈為菜地與莊稼捉蟲……歲月留在公婆身上的印痕愈來愈深:黝黑的面孔、青筋暴突的雙手、佝僂如弓的腰身。為能在集市上搶占一個好位置,當眾人還在臥榻酣睡時,頭頂草帽的公公早已蹬著嘎嘎直響的破單車行走在去往集市的山路上,身后的貨架上馱著兩筐沉甸甸的菜苗。而此時的婆婆也早已出現(xiàn)在就近的菜市上,她的面前是剛剛采自菜畦的時鮮小菜:“來來,剛剛拔來的茴香,鮮著呢,小孩吃了長肉,大人吃了長筋骨,老人吃了挺脊梁……”她的叫賣總會惹得路過的男女老少抬著嘴巴笑,笑夠了便都來買她的茴香。在我有限的記憶里,除去除夕及大年初一,公婆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各個集市上。縱是凄風苦雨人人守著火爐的日子,他們依然會默默廝守著那一方狹小的天地不離不棄,終年奔波。以致婆婆這輩子最遠的地方就只去過潞江壩的親家,且對那里濃郁的民族風情渾然不覺。
再瘠薄的土地上也會有生命在頑強地生長,再遙遠荒涼的地方也總會有歌聲飄逸而出。有了堅強的后盾,公婆的孩子們通過寒窗苦讀,都闖過了戶籍的藩籬擠進了城里。偶有閑暇時,有關孩子的話題便成了公婆永遠津津樂道的一簇桃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公婆始終堅守在方寸之地并實現(xiàn)了他們的諸多夢想。按理說,勞作了一生的他們也該享享清福了,可臨到又在那一方小天地勞作并被兒女發(fā)現(xiàn)屢遭數(shù)落時,公婆竟又如此回答:“唉,這輩子都這樣慣了,你們非要我們閑下來,這身子骨都在酸痛。你們愛上哪兒上哪兒,別管了……”如此這般,除了照顧孫輩,公婆依舊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忙活著。有人戲謔說,田地也許就是他們的終老之處。這話雖不中聽,可事實確實如此。毫無征兆,那天清晨公公像往常一樣擔著水桶去澆地,忽然胸口一陣發(fā)悶,及至家人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公公斜身躺在他的菜地里,那一對水桶忠實地守衛(wèi)在他的身邊。婆婆沒哭也沒喊,只默默地拿出手絹為公公擦了一把臉,然后對公公說:“好了,我們回家吧。”仿佛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兒孫們小心地把公公抬回家。凈身后,婆婆在靈堂上為公公擺了許多祭品。誰也沒有想到,祭品中竟有一把鮮嫩的菜苗。
嘆其一生,生命的意義對于公婆而言或許就剩下了六個字:掙錢,養(yǎng)家糊口。在高樓林立的今天,仍有諸多像公婆這樣的人每天游弋奔走在街頭巷尾。作為城里的農(nóng)村人、農(nóng)村的城里人,他們雖笨嘴拙舌,卻真誠質樸;他們不會標榜自己,卻任勞任怨;他們生活艱苦,卻始終堅韌、樂觀;他們自始至終沒有一件能上臺面的衣裳,可在我心里,他們最時尚也最出鏡!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面鏡子!(隆陽區(qū)扶貧辦 楊建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