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幸??赡苡星f種,但有一種幸福卻是最踏實的,那就是——回到家中,孩子們撲了上來,愛人解下圍裙,父母端出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某一個瞬間,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
放學回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像唱歌兒。剛到屋門口,就聽到“咝啦”一聲,隨即就飄過來一陣飯菜香,我聞得見這是母親煎魚時魚入油鍋時飄出來的香味。她系著圍裙,額前垂著幾綹凌亂的頭發(fā),柴火煙熏著她半瞇的眼睛。鍋里的魚煎得兩面黃,“嗞嗞嗞”地冒著油泡,快起鍋時,一把水靈靈的紫蘇放了進去,那濃郁的香味一下子就彌漫了整個廚房,我的口水頓時從舌根四周涌起。
不少人在家鄉(xiāng)被“喂養(yǎng)”長大后,就離開了故鄉(xiāng),成為異鄉(xiāng)人。什么是“鄉(xiāng)”?據考,“鄉(xiāng)”和“饗”原本是一字,整個字像兩個人相向對坐,共食一簋的形狀?!班l(xiāng)”對于一個異鄉(xiāng)人來說,不僅是故鄉(xiāng)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父老鄉(xiāng)親,更是爹娘從小一勺一筷喂養(yǎng)大的胃口。以后不論是從南走到北,還是從白走到黑,一憶起那能喚起鄉(xiāng)愁的飯菜香,就翻山越嶺地做夢,隔山隔水地想念。在這個冷暖自知的世界里,他們深切地體會到城里的秋天不是老家的秋天,家鄉(xiāng)的秋天,應當是麥子黃了,柿子紅了,娘的頭發(fā)白了。
離家遠了久了,經常肚子很飽,感覺卻很餓。胃老不踏實,缺乏安全感,對那些各式各樣的食物懷有警惕心,翻看保質期,瞄著那不真實的顏色,琢磨著“這能吃嗎?”胃一旦起了警覺,胃壁就好像自動生成一道膜,用來抵御防護。于是,吃什么都不是那個味兒,嗅覺味覺便漸漸蟄伏起來。尤其是當有些“飯”成為場面、應酬時,食物越精致好看,似乎越沒了那種純、那種香。一些人每天“忙忙忙”,回家吃飯已成為一種奢望,更別指望能聞到真切的飯菜香了。
胃是有記憶的。睡得踏實的時候,我偶爾會夢見在老屋,青瓦之上冒著炊煙,青瓦之下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母親煮的臘肉、蒸的饃,胃仿佛就是個無底洞,怎么也吃不飽,醒來胃就隱隱作痛。此時,也許只有兒時母親做的南瓜餅、青菜粥才能治愈。有時無意中吃到的一碟臭豆腐、一盤泡菜、一塊烙餅,如果這些食物的口感、香味,接近了兒時的味道,“就是這個味兒”,腸胃一下子蘇醒了,沉寂了多年的記憶也開始鮮活起來。胃欣喜了,全身都暢快。
糧食是養(yǎng)人命的。老家人都敬畏糧食。小時候聽外婆講,她生下我母親時,家里斷糧了,外婆沒有奶水,向山下人借了幾升麥子,和著青菜熬了稀粥,挨到新包谷灌漿了,我母親這才算緩過命來。
小時候接受到的家教基本都與糧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還記得母親讓我拿著瓢向鄰居家借面,借的時候是平平的,還的時候堆成尖兒。還面時,我勾著腰、護著瓢,生怕尖兒塌了,結果還是一身白。
從小,村里人都有一種樸素的、宿命的糧食觀,比如,新麥的第一籠饃要敬“天老爺”、糟蹋糧食的人以后會餓死、在廚房里不講究禮行灶王爺會“告狀”。后來讀書了,覺得那是迷信。再到后來長大了,才理解了村里人對糧食的敬畏。
被泥土養(yǎng)大的人,不管以后離田地多遠,只要一見到那金黃的麥子、結實的包谷、圓滾的土豆,就格外親。那些五谷雜糧就像老祖宗傳下來的文化禮數一樣,經歷了幾千年的優(yōu)勝劣汰,延續(xù)和保留下來這最知人的腸胃、最能帶來營養(yǎng)的食物。深知種糧苦的人,更能嘗到糧食的香甜。從犁地、播種、鋤草,到收割、晾曬、入倉,顆顆粒粒都不易,吃起來絲絲縷縷都入胃落腸。這些五谷雜糧氤氳著煙火氣,連著親情鄉(xiāng)情,讓人間變得有情有義。
有些記憶無論經過多少年,一直會很清晰。平日里,各人有各人的活兒,大人要上工,小孩要上學,吃飯時一家人前前后后都回來了,廚房里開始冒起熱氣來,剝蒜的、擇菜的、挑水的、和面的,一家人有說有笑。那時的飯菜,香得真切,貼心貼胃,一口一口地嚼,香味便由里一點點往外溢。吃著吃著,那手搟面里能吃出秋天的金黃、麥芒的刺疼來,那蘿卜青菜也能吃出陽光雨露、青草氣息。
人間的至味,莫過于那飄著飯菜香的煙火氣。市井百態(tài),尋常生活,失去了煙火味,沒有了飯菜香,廚房里冷冷清清,生活中一定體味不到那種掀開鍋蓋熱氣撲面的溫度,以及兒女繞膝叫嚷著“肚子餓了”的幸福。那種溫暖和幸福,安靜、簡單又真切,就像某個午后陽光從窗戶射進來,原來歲月靜好的角落里,竟然藏著無數細小晶瑩的塵埃,滿屋里跳躍,滿心里歡騰。
人世間的幸??赡苡星f種,但有一種幸福卻是最踏實的,也最能入心入胃,那就是——回到家中,孩子們撲了上來,愛人解下圍裙,父母端出了熱氣騰騰的飯菜。(陳軍 作者單位:云南省大理州紀委監(jiān)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