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從來是讀書人寄情寓志、安頓靈魂的地方,單看那言極簡意極深的“齋號”,其個性、志趣、人生態度與精神追求便往往盡在其中。
清代藏書家鮑廷博的“知不足齋”,現代學者呂叔湘的“未晚齋”,國學大師王利器的“爭朝夕齋”,著名作家許地山的“面壁齋”,林語堂的“有不為齋”,姚雪垠的“無止境齋”等,皆是充滿智慧予人啟迪的上乘齋號。
晉代陶淵明的“歸去來館”千古聞名,一篇《歸去來兮辭》撥動千萬人的心弦——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字字句句如出肺腑,極寫歸去來后的一切都是無限的愉悅與美好,來反襯對過往的厭倦。感情真摯,語言樸素,音律諧美,宛如天籟,堪稱完美。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對此文極為推崇,直言 “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陶淵明二十九歲出仕,任官十三年,四十一歲時,最后一次做官,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澤令即辭官回家。當時郡里一位督郵來彭澤巡視,官員要他束帶迎接以示敬意。他氣憤地說:“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即日掛冠去職。陶淵明之所以義無反顧地歸去,乃出于對當時腐朽現實的不滿,故特作《歸去來兮辭》以明心志,并以“歸去來館”名之于書齋,顯然,其“今是”與“昨非”令他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清代姚瑩的“十幸齋”,知名度顯然不如陶公等人,但其豐富的思想內涵和積極的人生態度更顯其特別的價值。他認為,自己的一生是幸運的,因而以“幸翁”自名。他說:“生平幸得于天者十事,以名其室而為之辭焉。人生有托,使在荒裔絕域或僻陋之鄉,則蠢然沒世已耳。”
這十幸分別是何事?一幸“生在桐城文物之邦”。二幸姚家代有名賢,學問文章,道義宦績,淵源有自。三幸自己一試得舉,一試成進士。四幸方少出仕,周歷世事,見識大漲。五幸有林則徐、陶澍、劉鴻翱三公舉薦,天子用之。六幸天子念其勞,為之昭雪。七幸一再出關,西至喀木(今西藏昌都、四川甘孜一帶),殊方情事,了然可征。八幸全身而退。九幸貧士以祿為養,不使途窮。十幸有妻偕老,和敬無違,有子雖少,詩禮自好。大有繁華閱盡,隨遇而安,知足常樂,云淡風輕之意,其實,怡然平和的文字里,蘊涵的是洞徹世事的大智慧,天地世間,“予我者厚哉”。
這位常能感受到人生之幸的姚瑩,是鼎鼎大名的桐城派文章大家姚鼐侄孫。姚瑩于嘉慶十三年(1808年)中進士,二十一年(1816年)任福建平和知縣,辦事干練,誅奸抑暴,“所至雞犬不驚,民無擾攘,風俗一變”。次年,調任龍溪知縣,得到“閩吏第一”的美譽。道光十七年(1837年),姚瑩擢升臺灣兵備道,加按察使銜。鴉片戰爭爆發后,姚瑩和總兵達洪阿一起,組織和率領臺灣軍民五戰五捷,沉重打擊了英國侵略者的囂張氣焰。道光帝聞訊大喜,欣然在奏折上批道:“稍紓積忿!”“嘉悅之懷,筆難罄述!”誰能想到,戰事結束后,權臣耆英卻誣告姚瑩“冒功欺罔”,姚瑩竟被貶“以同知直隸州知州”身份,“發四川效用”。盡管這樣,敵視他的官員仍未收手,姚瑩甫至四川,即令其“使乍雅(今西藏察雅)”,“往返六七千里,道經絕漠”,使其受盡折磨。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姚瑩以暮年辭官回鄉,修葺祖宅,并名之曰“十幸齋”。在古代,人們往往以生前顯貴,死后哀榮,萬眾仰視,耀祖光宗為人生最高追求,也被視為最大幸事。可文武兼備、功勛卓著卻一路坎坷、飽受委屈的姚瑩竟說自己不只是幸運,而且大幸,且幸有十焉,不免令人疑惑。其實,倘若切己體察一下,即可廓清一二,無論是萬民擁戴,還是身陷囹圄,都被他當作“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增益其所不能”的人生大幸。雷霆也罷,雨露也罷,皆是歷練,皆是生活給予的恩賜與厚愛,他時刻不敢忘記這份恩德。能有此等胸懷,此等境界,古今中外,幾人能與伯仲?
齋號真是一扇歷史的窗戶,所呈現的世界既豐富又精彩,特別是那堪稱注腳的齋記,讓塵封的歲月穿過千山萬水活靈活現地翩翩走來,無論是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還是歐陽修的《非非堂記》,抑或是姚瑩的《十幸齋記》,齋主的內心世界已通體透亮,它是鑰匙,是心靈的顯微鏡,是破譯一個既復雜又簡單,既狹窄又博大的神秘世界的密碼本。
齋號是一部厚重的大書,姚瑩之“幸”更是耐讀無比。(馬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