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不屬于“四季”嗎?——“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新探

發布時間:2021-12-23 08:07:23   來源:中華讀書報

宋淳熙十四年(1187),楊萬里在南宋都城杭州任尚書省左司郎中,六月的一天,“曉出”西湖西南邊的凈慈寺,送友人林子方到福建去做轉運判官,目睹西湖的十里荷花,觸景生情,寫出了題為《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的名詩:

畢竟西湖六月中,

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

映日荷花別樣紅。

詩的開頭二句即深情贊嘆六月西湖的獨特風光,以“畢竟”二字領起,給人以突如其來之感,準確地表現了詩人被突然映入眼簾的美景所打動的真切感受。后兩句緊承前兩句作具體描狀,以表明六月中的西湖風光“畢竟”不與四時同。三句以“接天”與“無窮碧”配合抒寫“蓮葉”,則蓮葉茂密,葉葉相連,直接天際的碧綠世界立即浮現于讀者眼前。“接天”一語,不僅表現出“蓮葉”一望無際,而且,“天”是碧色的,碧葉與碧天相接,更突出了碧綠“無窮”。四句以“映日”與“別樣紅”配合形容“荷花”,突出了“荷花”的艷“紅”醉人。日光是“紅”色的,六月清“曉”的日光又特別“紅”,“紅”色的荷花“映日”,就顯得“別樣”(不同一般)紅。況且,先寫蓮葉而后寫荷花,妙在以葉襯花,以“碧”襯“紅”;兩句詩互成對偶,又有互文見義的作用,蓮葉“接天”,則荷花亦“接天”。以“接天蓮葉”的“無窮碧”,烘托“映日荷花”的“別樣紅”,則“碧”者更“碧”,“紅”者更“紅”,將碧綠和艷紅演繹到了極致。這,就是“西湖六月中”與其他季節“畢竟”不同的獨特風光。同時,詩的后兩句所寫的荷花和蓮葉,本來屬于陰柔之美一類的景物,但作者把它們的背景寫得極其壯美,有“天”和“日”的映襯,使境界顯得高遠闊大。語言也很有氣勢,如“接天”和“無窮”。這樣,就把陰柔之景寫得充滿陽剛之美,別具打動人心的藝術魅力。

自從此詩問世,西湖詩史上便永遠多了一個美的符號,“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成為經典秀句,歷來膾炙人口,世代傳誦不衰。當代名詩論家李元洛先生把此詩和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相提并論,給以高度評價,稱頌它們是“詠唱西湖美景的七絕雙璧”,并指出:“如果今日要拍賣,任何文物專家古董專家都無法估量出它們的價值。”(《彩筆昔曾干氣象——絕句之旅》)

楊萬里這首詩,盡管被歷代讀者推賞不已,但在文本解讀上,卻有一個令人難以索解之謎團——“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如果“四時”即春、夏、秋、冬四季,那么“六月”也屬于“四季”之中,又怎么能與“四季”不同?

我們且來看看若干較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宋詩選本、注本以及相關著作,是如何考釋這個疑難問題的。

檢讀發現,無非三種結果:一是置之不理、避而不談。例如:韓秀琪、劉艷麗《歷代花鳥詩》(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潘國琪等《歷代四季風景詩300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候劍、陳光榮《楊萬里范成大詩選》(巴蜀書社2001年版),陳晉《唐詩宋韻》(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張長青《中國古典詩詞名篇文化鑒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李元洛《彩筆昔曾干氣象——絕句之旅》(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徐中玉《唐宋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等等。這些著作,或者介紹詩的內容特點,或者賞析它的藝術特色,至于“六月”是否包含在“四時”之中等問題,完全略而不提。

二是把“四時”等同于春、秋、冬三個季節。例如:張學淳《千古絕句——賞析宋詩》(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版)寫道:“在這開章兩句中,除了交代地點是‘西湖’,時間是‘六月'之外,只是強調它美好的風光與春、秋、冬這些季節的差異,這只能算是一種概括性評說,這就很自然地逼出讀者對后兩句的閱讀期待,它究竟‘不同’在哪里呢?”王小燕《詩詞品讀——從詩詞審美中感悟生命》(中山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指出:“連天‘無窮碧’的荷葉和映日‘別樣紅’的荷花,不僅是春、秋、冬三季所見不到,就是夏季也只在六月中荷花最旺盛的時期才能看到。”

三是把“四時”明白無誤地解釋為春、夏、秋、冬四季,但筆鋒一轉,又說“四時”只是泛指“其他季節”“其他時節”或“平素”?!端卧婅b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陳志明所撰賞析文字)可作這種觀點的代表:“‘四時’,春夏秋冬四季。詩人原意是想說,滿湖蓮葉荷花的景色為六月所獨具。但六月屬夏,‘六月中’的風光只能與春秋冬三季有異,豈能與四時不同?不過這正如‘四季如春’的成語一樣,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說法,不可拘泥于字面,在這里只是泛指其他季節”。此外,霍松林《宋詩鑒賞舉隅》(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羅時進《山水詩選》(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姚奠中《唐宋絕句名篇評析》(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李定廣《中國詩詞名篇名句賞析》(華文出版社2020年版)等等,也持類似的觀點。

對于選家、注家的以上種種解說,無論是把“四時”等同于“春、秋、冬”三個季節,還是把“四時”說成“泛指其他季節”,都談不上順理成章。相反,筆者以為總顯得有點牽強,始終不能令人口服心折。原因何在?值得進一步深入探索。

查閱古籍文獻得知,戰國時代學者鄒衍依據五行學說將“季夏”(農歷六月)獨立出來,與春夏秋冬四時并列。四時因增加了季夏而成為實際意義上的五時。古代中醫典籍把“季夏”改作“長夏”(“長”讀zhǎng)。長夏一詞,在古代詩文中很常見。比如,杜甫詩中就有“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江村》)、“江雨颯長夏,府中有余清”(《揚旗》)等例句。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卷第3229頁)在《揚旗》詩后有條注釋:“長夏,農歷六月稱長夏?!端貑?middot;六節藏象論》:‘春勝長夏,長夏勝冬’。王冰注:‘所謂長夏者,六月也。’”

“長夏”作“農歷六月”解釋,最早見于《黃帝內經·素問》。《素問·金匱真言論》:“所謂得四時之勝者,春勝長夏,長夏勝冬,冬勝夏,夏勝秋,秋勝春”。王冰注:“春,木;夏,火;長夏,土;秋,金;冬,水,皆所克殺而勝也。”(《中國醫學大成續集·黃帝內經》卷一)《金匱真言論》論述了“五臟應四時”的理論,根據五行學說,建立了以五行為內核、五時五方為間架、五臟為中心的醫學宇宙觀。中醫認為,春主肝,配東方,屬木,相當于農歷一、二、三月份;夏主心,配南方,屬火,相當于農歷四、五月份;秋主肺,配西方,屬金,相當于農歷七、八、九月份;冬主腎,配北方,屬水,相當于農歷十、十一、十二月份;而長夏主脾,配中央,屬土,相當于農歷六月份。從五行相克來看,木克土,故曰“春勝長夏”;土克水,故曰“長夏勝冬”;水克火,故曰“冬勝夏”;火克金,故曰“夏勝秋”;金克木,故曰“秋勝春”。“長夏”一詞發端于五行學說,則“長夏”之說必然與五行相對應,故當從五行之說進行考究?!端貑?middot;藏氣法時論》云:“脾主長夏,足太陰陽明主治。”王冰注:“長夏,謂六月也。夏為土母,土長于中,以長而治,故云長夏。”由此,則“長夏”之名已然明晰:四五月屬火,六月屬土,火生土,二者是相生相長的關系;再者,夏天原本是火旺的季節,土生長于火中,得到旺火的滋養,故曰“長夏”。那么,為何從夏季中分出一季為“長夏”,而不取春、秋、冬三季呢?還是需要從五行之說來考察。春天屬木,木生火,夏天屬火;火生土,六月長夏屬土;土生金,秋天屬金,金生水,冬天屬水;水生木,春天屬木,又一輪回,夏季的最末屬土,也就是農歷六月,連接屬火之夏與屬金之秋。又據《春秋繁露·五行之義》記載:“土居中央,為之天潤。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時之事,故五行而四時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雖各職,不因土,方不立,若酸咸辛苦不因甘肥不能成味也。甘者,五味之本也;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之主土氣也,猶五味之有甘肥也,不得不成。”五行配五方,土位居中央,起著溝通連接的作用,金木水火皆因土的樞紐作用而得以各司其職。從時間來看,一年的中央為六月,得以配土,正是夏季的最末。從農業來看,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六月份正是植物瘋長的時節,作物生長所依靠的條件正是土地,“長夏”之說對應農作物生長規律,這是我們華夏先人的智慧總結。

經過一番爬梳剔抉,我們終于弄清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國古代,一年之內不僅有春、夏、秋、冬四時,而且還有一個長夏六月與之并列。四時因增加了長夏,而成為實際意義上的五時。這樣,回到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一詩,由于理清了“六月”并不包括在“四時”之內這一頭緒,“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的意思,理解起來就了無窒礙,豁然貫通了。(寧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