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濞縣光明村中的古核桃樹。 楊佳燕 攝
路,是走出來的??赡阕哌^核桃路嗎?一條彎彎的核桃路。
我真是走過的,在被譽為云南大理“后花園”的漾濞——這是一個和核桃路一樣,讓我倍感陌生和詫異的縣名。原想是一次蒼山、洱海、蝴蝶泉的圓夢之旅,可是,當我沿著蒼山西坡腹地的茶馬古道探入這條核桃路時,驀然發(fā)現,那夢,已在核桃路上歇下了翅膀。而漫漫歲月里那些曾經用步履丈量過的萬水千山中的大路小路,和這條核桃路,是同一條路嗎?
分明像是拐了個彎,在我人生的旅程中,一次奇妙的峰回路轉。
一個核桃、兩個核桃……一萬個核桃、一百萬個核桃……核桃路寬約三四米,密密匝匝的核桃像鐫刻著美麗褶皺的鵝卵石一樣,相依相偎,鑲嵌如織,隨山勢坡形蜿蜒而上,恍如一條隨風曼舞的金褐色絲帶,在漫山遍野的核桃林中時隱時現,與兩邊傳統(tǒng)和時尚兼蓄的竹樓客棧、梯狀田園以及彝族、白族、苗族、傣族、傈僳族山寨構成了一幅生機盎然的水墨畫。路旁葳蕤玲瓏、曼妙有致的仙人掌、木槿、鳶尾、杜鵑和丁香,分明是一個個聰明伶俐的紅樓裙釵,盈袖芳唇,私語綿綿,自信而又俏皮地打量著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劉姥姥”。
這條“網紅”路橫空出世,不過是近些年的事,可漾濞人說:“在這條路上,我們艱難跋涉了幾百年、上千年。”放眼望,但見漾江上下,核桃樹、核桃林、核桃園已構成一種奇特的人間煙火。
想起出行前一位老者的提醒:“我四十年前就聽說過漾濞,那里窮山惡水,閉塞落后,有些山民一輩子沒去過大理……”這句話,在我走進漾濞的第一時間就得到了印證。在一家茶室聽曲品茗時,年輕的彝族經理阿中立告訴我:“我老家在蒼山那邊,當年……唉!我爺爺甭說去大理,連漾濞縣城都沒有來過。如果老人家還活著,我……”他眼眶潮濕,如帶雨的云彩。
一滴淚——這是飽經風霜的男人才有的一滴清淚,足以蓄滿不遠處的洱海。
老者不會想到,我這次是通過高速公路進入漾濞的,而大(大理)瑞(瑞麗)鐵路漾濞站也已經完工,迎來了“漾濞時速”。在漾濞人眼里,無論高速公路、高速鐵路還是“村村通”,其實都是一條一條的核桃路。栽核桃樹,就是給日子鋪路。從樹上摘下來的,是金子;從地上撿起來的,也是金子。
人間,大路四方,卻只有核桃路以生命通道的名義,把路演繹成了命運的行為藝術。腳下能感受到種子才有的生命律動和氣息,而我自己仿佛又一次獲得發(fā)芽和成長的機緣。發(fā)什么芽?核桃芽。長什么樹?核桃樹。那么,我是怎樣一棵核桃樹呢?閱人無數的核桃路一定感受到了我與眾不同的分量。分量里,有我所有走過的路:平坦的、崎嶇的;直的、彎的……驀然,耳邊傳來一位小伙子的歌聲:
核桃路上,有我成群的牛羊;
核桃路上,有我心愛的姑娘;
核桃路上,有我的夢和遠方……
循聲望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卻見五六只紅腹角雉、黑頸長尾雉在崖畔且飛且停,且歌且舞,漂亮的長尾在空中繪出絢麗的彩虹。一道道橫向懸浮的山嵐和云霧,裊裊婷婷,像銀河玉帶似的把群山、綠樹、客棧、酒樓、花圃、鳥雀分隔在不同的畫框里。移步換景,景從畫出。一朵朵白云擦著頭頂拂過,捎來一粒粒清涼、透明的太陽雨,而那雨,又拖著長長的、晶亮的光影,蹦蹦跳跳地躍入腳下的云朵里。核桃路仿佛被云朵托起,像傳說中的飛毯,載我上升、再上升,升向無盡的高處??蔁o論高處有多高,也高不出峰巒疊翠中的核桃林。我想,剛才那悠揚、粗獷、豪放的歌聲,一定是從云中傳來的吧。一位彝家姑娘對我說:“那是苗家小伙子在唱,他心中的姑娘很能干,把核桃營銷到了越南。”
在一個叫雞茨坪的地方,我不由感懷:“這村莊,簡直就在云上嘛!”
“你看,那是啥子?”彝家姑娘用手一指。
駐足,仰頭,迎面是一棵虬枝蒼勁、蔭蓋四圍的千年古核桃樹。樹身懸匾,上書:云上村莊。
“哈哈哈!”我們心領神會地樂了。
“咩——咩——”幾只正在吃草的山羊,也仿佛樂開了懷。
彝家姑娘突然問我:“請告訴我,您見過這么多的核桃樹嗎?”
這樣的問題,于我突然有了莫名其妙的難度。從大西北旱地長大的我,自幼就攀爬過村頭唯一的那棵核桃樹。歲月清貧如洗。每當核桃樹掛果,鄉(xiāng)親們就望眼欲穿。一家只能分到五六個,誰還舍得品嘗呢?每次,我都要把屬于自己的那個核桃兩端打眼,中留一孔,用鉤針剔除內瓤,內設竹軸,外配麻線和木片,制成一個通過抽拽麻線就可以像小小直升機一樣飛轉的玩具。每當“直升機”飛起來,我仿佛置身于夢中的一大片核桃林……可我就是沒想到,夢,就在這核桃路上。在“云上村莊”,光兩百年以上樹齡的古樹就有六千多棵。許多古樹枯枝突兀,可新發(fā)的枝丫上依然碩果累累,仿佛歲月的蒼茫和現實的渴望在共同演繹一曲古老而時尚的歌謠。這是漾濞的歌,卻能傳到故鄉(xiāng)的村頭。
倏然,一棵完全枯死的古核桃樹撲入我的眼簾:幾人才能合圍的樹身早已被風刀霜劍掏空,卻穩(wěn)如磐石;粗糲的枝干脊骨嶙峋,空無一葉,卻劍指蒼穹,直插云霄。古樹臨死前,并未遭遇斧鋸之殤,也未變成人類庭院中某個值得炫耀的木件。枝干上飄舞的一條條紅色絲帶,像大地之血,像蒼天之魂。
這是古樹的風骨,卻更像漾濞人的一種眷戀。核桃木,素來有“硬木貴族”的美譽,是人類打制家具的上品。漾濞人說:“核桃樹,在咱這里是有尊嚴的。”每年的九月七日,這里都要舉辦云南·大理漾濞核桃節(jié),其中的一項重要活動,就是在一棵千年核桃樹下,舉行核桃祭祀和核桃開竿儀式。
那祭祀的鑼鳴和開竿的回聲,是人與自然的山鳴谷應。愛核桃的人,最懂。
在一家“云中”客棧,我品嘗了“彝家三道蜜”之一的核桃蘸蜂蜜。那種香,那種甜,又一次把我拽進了童年記憶。故鄉(xiāng)村頭的那棵核桃樹,原來可以成為鄉(xiāng)愁的,它以玩具“直升機”的模樣飛入我的思緒,伴我在核桃路上同行,每走一步,分明是把我往日的一串串腳印輕輕收起。
核桃路,彎又彎。拾級而上,越走越高,腳下已完全變成一片蒼茫的云海。此刻,關注這里的海拔有多高、核桃路有多長真的不具意義。云海里留下我的叩問:“真不知這核桃路是從天而降,還是由地而生?”
彝家姑娘說:“你從哪里來,哪里就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