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湖山歸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這是江南名勝岳陽樓上的一副名聯,贊的是北宋名相范仲淹。站在霧靄煙嵐的岳陽樓上,眼前是浩渺洞庭湖的山光水色,心頭是天下百姓的憂患與安樂。
誰能沒有自己的憂與樂,但憂似乎更喜歡與人相伴。《詩經·魏風·園有桃》嘆道:“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就連以曠達名世的曹操在似水月華之下都是“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何況蕓蕓眾生乎?
不過,因何而憂?為誰而憂?其中還是大有不同的。晉之樂廣憂的是“蛇入腹中”,杞人憂的是“天地崩墜,身亡所寄”,此憂自然為人所不屑,甚至覺得好笑,然而來自生活中的各種愁腸百轉恐怕就沒有那么好笑了。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件件不能少;還有幼欲學、壯欲用、老欲養、貧欲助、病欲醫、住欲居;還有飽暖之后一系列的所思所欲,安能不憂?
但這究竟還是一己之憂,而“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顯然具有了別樣的意義。人皆以為苦,甚至苦得令人憂心忡忡,可是顏回卻絲毫不以為苦,反而樂在其中。孔子一句“賢哉回也”的贊嘆,將儒家以何者為憂、何者為樂表達得清晰而透徹。
憂字在曾國藩的世界里可謂司空見慣,如影隨形。境遇何其艱難,局勢何其險惡,憂患又何其深重,可是,在他的心目中,憂是有邊界的,唯有那些關乎江山社稷、家國天下、圣賢之道、蒼生福祉者才是值得為之憂慮的。“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而“一體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斥得失,貴賤毀譽”這些令無數人為之輾轉反側或孜孜以求的東西則是根本不值一提,“固不暇憂及此也”。
曾國藩之憂,格局宏闊;而鄭燮之憂,更多在于升斗小民,其古道熱腸、悲憫之心、扶危濟困、勇于擔當的高尚情懷令人倍感溫暖。
乾隆年間,山東遭受罕見的洪澇災害,而濰縣受災尤其嚴重,“歲荒,人相食”,這是知縣鄭燮淚灑紙筆繪就的災民慘象圖:“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身安心轉悲,天南渺何許?萬事不可言,臨風淚如注。”
全詩沒有一個憂字,卻通篇都是憂。為救民于水火,鄭燮即令開倉放糧,“大興修筑,招遠近饑民赴工就食”,有人提出應先上報朝廷,他說:“此何時?俟輾轉申報,民無孑遺矣。有譴,我任之!”此時應先救人,若須承擔罪責,只在我鄭燮一人。鄭燮呈給署理山東巡撫的墨竹圖上有這樣一首題畫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本來應該是頗有浪漫情調的風竹低語,在他的耳中卻仿佛萬千百姓在啼饑號寒。鄭燮雖然官職不高,但對于百姓的疾苦,可謂憂心如焚、夜不能寐,故而竭盡所能以助民安民。
“圣人之德,惟在善政,善政之要,惟在養民。”養民乃善政的關鍵。正是萬千百姓構成了天下得以存在的基石,這也是范仲淹憂心之所在。任職邠州時,一眾百姓向范仲淹鳴冤,說官府在修建軍營時強占了他們的土地和房屋,要求賠償。范仲淹經過實地調查后,確認情況屬實,遂嚴令邠州官府給予補償,并免除有關土地的賦稅。邠州官府依令而行,但后來又借故反悔。范仲淹得知后十分氣憤,不僅立即依法處理了相關官員,且把追繳的補償款如數退還給百姓。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史載鄭燮離任之時,山東父老沿途十里相送,濰縣人民為他修建了生祠;范仲淹去世后,四方聞知消息的人無不扼腕嘆息,數百羌族首領,“哭之如父,齋三日而去。”
這是源自肺腑的淚水、發自靈魂的歡呼。為清官廉吏畫像、建祠、將其主持的惠民工程冠以其姓,這些最為樸素也最為真誠的方式,表達的是人世間最為珍貴也最為美好的感情,就是為了世世代代銘記他們以百姓之憂為憂,以百姓之樂為樂的赤誠之心和一片真情。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雖區區數言,其深厚的底蘊和難以企及的高度卻使《岳陽樓記》成為不朽的經典之作,也使岳陽樓從此光華萬丈,這種崇高的思想境界和深沉的責任意識,也成為歷代仁人志士的光輝典范與道德標桿,在中華文化寶庫中熠熠生輝,歷久彌新。(馬軍)